等到许云虹终于在七拐八绕的贫民窟里发现自己的目的地时,她已经浑身湿透了。对于一个临产的孕妇来说,从公路边走到这里不仅让她大汗淋漓,也让她的阳水不断从小雪流出。所幸,她趁着中午放学特地换了裙装的校服,加上午后的贫民窟实在是缺乏生机,这才让许云虹的窘迫有所缓解。
只是,刘莹说的地方,是这么?许云虹感到疑惑,因为眼前这个挂着俗套的霓虹灯招牌,里面黑压压一片的所谓“咖啡屋”,实在是和诊所联系不起来。
但凡她可以得到一张准生证,但凡她申请得到训练分娩的名额,她也不至于病急乱投医,来到这么个危险的地方生孩子。
现在后悔也晚了,她早上上课的时候就已经破水,这一路折腾下来,那台头都已经卡在肱口好久了。要不是许云虹那惊人的忍耐力,孩子早已经在路上生出来不知道几回了。这要是被发现了送到医院,罚款不会少,甚至可能要吃牢饭,更何况到时候被开除的下场恐怕在所难免……想到这,尽管已经浑身酸软,许云虹还是迈着鸭子步走进了咖啡屋。
咖啡屋里面不大,但是因为没有窗户,所以整个空间显得十分昏暗。许云虹先是被扑面而来的酒气催的喉头一紧,随后便注意到正前方的吧台和那个正在擦杯子的面无表情的服务员(酒保?)。她身后的架子上面空空的,但还是看得出来,那里原本应该摆放着许多酒瓶。
怎么看,这都是一个酒吧。
许云虹一进来,就发现有不少目光向她投来,这让她十分不自在。但那酒保只是淡淡的暂停了一下手里的活,那些目光便消失了。
许云虹走到吧台前面,见那酒保没有要搭话的意思,这才想起来刘莹告诉她的“暗号”:“您好,我……我要一杯咖啡。”
酒保仍然没有停下手中活计的意思,低着头说:“我不建议您喝咖啡,要不还是换个别的?”
许云虹答道:“那……那就喝牛奶吧。”
酒保接着问:“您要一杯还是两杯?”
“一杯”的意思是需要上门服务,“两杯”是……什么来着?刘莹好像没告诉她。如果现在就需要进诊所的话,应该回答:
“我要多买点屯起来!”
许云虹说这话时语气加重了,因为一波更强的阵痛打的她措手不及。这也让那酒保终于放下了杯子,对她说:“好吧,贵客,跟我来。我给您拿牛奶去。”说罢,便转身走进柜子间的一个小门。许云虹强忍着疼痛,跟了上去。
没想到,进去只一个小转弯,便来到一扇厚重的门前,似乎这个小通道只是为了防止其他人看到这扇门而已。那酒保轻轻一拉,许云虹看到一条狭长的通道,和通道这头显眼的一架轮椅。
酒保一歪头,对她说了声“坐上去”,许云虹便迫不及待地坐在轮椅上。
许云虹听到身后传来门关上的声音,随后轮椅便开始前进,酒保的声音从许云虹身后响起:“门是隔音的,不用忍着了。”
虽然说是这么说,但是许云虹一下子还是不适应这样的变化,仍然只是低声喘息。不过比起刚才,坐在轮椅上的她明显更加放松了。
穿过长廊,又在一个仓库一样的地方的角落进入了另一扇门后,眼前的景象才算是勉强称得上是“诊所”:逼仄的房间中央是两张产床,肉眼可见的焊接痕迹说明那是手工制作的;床上的床单很干净,但是不少泛黄的污迹还是暴露了它上了年头的事实;进门左手边接着一个洗手池,右手边摆着一个仿佛刚从垃圾堆捡出来的沙发;紧邻沙发的是一个小床头柜,而在床头柜和墙角之间还塞着一台饮水机;饮水机的则紧邻着另一扇门,那扇门此刻虚掩着,许云虹隐隐约约听到里面传出电子游戏的声音。
酒保将轮椅停在产床侧面,向里面喊了一声:“喂,来人了!”语气不像同许云虹说话那样缓和,反而好像拿出了对待外面酒客的那种厌烦。只听见里面的电子游戏声音暂停了,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杂乱无章的声响。然后一个穿着有些邋遢的男人走了出来,递给许云虹一个板夹,匆匆忙忙地对她说:“你——你先把这个表填了,我马上就收拾好。”说罢便转身进入门里。
许云虹接过板夹,上面是一个表格:
产妇姓名:
妊娠周数:
是否为经产妇:
胎儿个数:
胎儿状况:
许云虹拿起那人随手放在产床上的笔,在纸上慢慢写到:
产妇姓名:许云虹
妊娠周数:40
是否为经产妇:否
胎儿个数:2
胎儿状况:
正在她纠结胎儿状况怎么写的时候,那人已经换了一身行头出来了:一席白大褂加上口罩,使得刚刚那个邋里邋遢的男人一下子变成了专业的医生。
“能自己坐到床上吗?”男人一边套上医用手套,一边透过口罩,用闷闷的声音问道。
“嗯……能……”许云虹并不想麻烦别人,她扶着床的扶手试图站起身,但是她身体的力气在长途跋涉中就已经快要透支,是意志力支持她走到这里。而现在她在轮椅上待了这一会,迟来的疲劳感让她完全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
看到许云虹颤抖的胳膊,那男人带好手套便走到了许云虹身前,托着她的两腋将她扶了起来,然后稍一转身,把许云虹扶到床沿坐下。随后他用脚推开轮椅,蹲下去将许云虹的双腿抬到产床的两个支架上,许云虹也顺势躺倒。自此,她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开始分娩了。
许云虹是放松下来了,她不知道此时正在检查她花蕊的郑泽诚已经是眉头紧皱。
胎头都已经完全着冠了才来诊所,这姑娘真能忍啊。这是郑泽诚的第一反应。一般来说,正常产妇在发现规律宫嗦的时候就该准备生孩子了,饶是她在学校一点生育基础课都没听,发现羊水破了也该动身了。否则再往后,随着胎儿不断下降撑开盆骨,别说疼痛难以忍受,连正常行走都无法做到,更别提愈加活跃的宫嗦随时都有可能把孩子推出来。对于他这个地下诊所的客人们来说,最后这一点无疑是最要命的——她们之所以大老远从市中心跑到这个乌烟瘴气的贫民窟生孩子而不是躺在窗明几净,有全城乃至全国顶尖助产士辅助,甚至能够一边谈笑风生一边生孩子的公立医院里待产,就是因为她们都是非法孕妇。
两百年前,当这个国家因为战争濒临灭种的时候,一大批女性站出来自愿加入“香火计划”。自那之后,为祖国生育一直都是历代女子的荣耀与贯穿她们一生的底色——直到二十年前。伴随着一次强硬的军事政变以及随之而来的管理层清洗,新上任的年轻总统独揽大权,而她在坐稳王座后签发的第一道命令,就是颁布遏制人口过剩而草拟的《公民规范生育法》。
《生育法》规定,只有被官方机构鉴定为适合生育的女性才能进行生育活动,参考标准包括但不限于鉴定对象的年龄,基因,财产及收入情况等等。只有拥有一系列鉴定报告以及生育许可证的女性才允许进入产房分娩,否则,不仅无法被医院收治,孩子也会被强制无害化处理。此外,没有许可私自怀孕还会被处以罚款甚至被判刑,一边生孩子一边被按在地上拷走以及在看守所门口生孩子的例子屡见不鲜。
如果你想在这个年代生孩子,要么你就跑前跑后几个月,做各种各样的鉴定,然后祈祷自己不会因为又一次突然收紧的鉴定标准而失去分娩资格;要么你以学生的身份向学校提出分娩训练申请,然后强行拖到你上报的预产期再分娩;要么你就得从各种渠道高价收购其他人的资格证与报告然后改成自己的名字;要么,你就得来到像郑泽诚的这个地下诊所一样的地方,偷偷生下孩子,然后把孩子交给诊所,自己回到原来的生活当中。
言归正传,郑泽诚心里这么想着,手上的活也没停下。他把许云虹的校服裙子脱下,让她的花园暴露在外。许云虹下意识想要遮挡,但奈何腿被架了起来,她只是徒劳地扭了一下身子。
郑泽诚捕捉到了这一点,他一边用酒精搓着手一边安慰道:“疼就喊出来,外面听不到的。喊出来对你生孩子也有帮助。”
许云虹很想回复他的话,但是此刻正处于宫嗦当中的她只能憋着气向下推,根本没有闲工夫说话——憋了一路的她现在只想早点把孩子生下来。郑泽诚则是用手熟练地护住许云虹的花瓣,防止撕裂。
宫嗦结束,许云虹脱力地躺在床上,郑泽诚则更加眉头紧皱。刚刚他护住许云虹的花瓣时,能够明显感觉到里面包裹的胎儿已经超过了花蕊的开口,难怪她早已着冠却没有把孩子生在路上。他一下子明白过来,统计表上写的两个胎儿完全是出于她的个人判断,实际上许云虹的腹中只有一个营养过剩的胎儿。但是这也意味着,此时的情况比起郑泽诚的心理预期更加严峻,多拖一秒都有可能对胎儿以及产妇造成严重影响。
简单评估后,郑泽诚对许云虹描述了他的判断,并补充道:“许小姐,您应该也明白,现在最安全的办法就是做侧切,这样……”
他的话还没说完,许云虹就拼命地摇头:“不……不行……不能做侧切……呃——”虽然许云虹没有说明原因,但是郑泽诚也能猜到一二:侧切对产妇的影响不是很大,但是会留下疤痕,学校每年都会安排学生进行全身检查,一旦被发现,她很可能会被开除。所以,大部分学生在来到这里的时候都会拒绝进行侧切。
但是这就给郑泽诚留下了难题。以往遇到这种情况,他也就不管了,毕竟如果医院那边真的要较真,即使没有疤痕也有办法查出她是不是生过孩子,这样的折腾无非是她们生的更难受一点而已。但是许云虹的情况如此危险,他不确定她的体力还能不能继续这场持久战,郑泽诚甚至打算偷偷给许云虹进行侧切,先斩后奏,至少不会闹出人命来。
然而,还没等他权衡完风险,许云虹的嘶吼就把他拽回现实。他看到许云虹的花蕊正欲吐出胎头,胎头刚刚暴露出的边缘毛发仍然湿润,不像中间部分那样干燥。更令他感到惊奇的是,即便已经被撑到因为水肿而透亮,许云虹的花瓣仍然在继续延展——因为肉眼可见胎头顶上那圈湿润的部分在逐渐变宽。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伴随着她这声哀嚎,胎儿的头顶就这样被硬生生顶了出来,郑泽诚已经能够看到胎发前面的头顶了。“这孩子有成为分娩特长生的天赋啊。”郑泽诚一边暗忖,一边小心翼翼的把手附上许云虹的花瓣,尽可能让她的花瓣免于撕裂。
许云虹倒下喘了没几口气,就又弯着身子打算用力。郑泽诚原本想劝她休息一下,但是手底强烈的力量感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许云虹拼命向下推,郑泽诚也是尽力配合她的节奏。他把许云虹的花瓣一点点向上拨开,好让胎头更顺畅地出来。在他俩共同努力下,胎儿的脑门一点点顶出,郑泽诚甚至隐约能看到胎儿的眉毛了。
这已经是非常大的进展了,许云虹却还没有低下头,想要再用力一波。郑泽诚赶紧劝她:“别用力了,休息一下,不然会缺氧的。”听了这话,许云虹才不甘心地放松下来,倒在床上。但是夏体的鳖杖让她更加难以忍受,难受地扭动了几下后,许云虹便再次开始用力。
郑泽诚此时还没反应过来,他眼睁睁看着胎儿的眉毛整个露了出来才打算上手去护住,但是已经迟了一步,随着整个胎头最宽部分的娩出,剩下的半个胎头伴随被堵在子肱里的羊水一次性喷涌而出,郑泽诚猝不及防被喷了一身。
但是郑泽诚现在可没功夫心疼衣服,这样的进展让他既震撼又激动。见许云虹仍然在努力分娩,他立刻一手抓住胎头向上提,一手拨拉许云虹的花瓣,从而让胎儿的肩膀娩出。
伴随着胎儿两肩的娩出,郑泽诚顺势抓住胎儿的躯干,把孩子整个拽了出来。剩余的羊水不停流出,打湿了产床周围的地面。孩子则是开始有力地大哭,“是个很健康的小女孩。”郑泽诚对许云虹说道。
郑泽诚没有急着测量新生儿的数据,而是把还连着脐带的婴儿简单擦干后就递给了精疲力尽的许云虹——毕竟她们母女以后大概率不会再见面了。
等到把脐带,胎盘都处理好后,为了防止许云虹睡过去,他便坐在另一张床开始和抱着孩子的许云虹聊起了天:
“你是从述港区过来的?”郑泽诚注意到她校服短袖上的徽标。
“嗯,今天就是在学校发现要生了。”许云虹回复道。
这也就意味着她横跨了整个湛川市,从城东一路坐车到城西来生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
“述港区那边没有合适的诊所吗?”郑泽诚很疑惑,他和好几个在述港区开诊所的人打过交道,他们不仅经验比自己丰富,设备环境也优于自己这个地下室。
许云虹摇了摇头:“原先是有的,但是城里那边上个月突然开始严查非法运营,好多诊所都不敢开门,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打算过来碰个运气。就算你这也没开门,至少城西的荒地能让我躲起来生孩子。”
郑泽诚没有再问,他正在消化许云虹带给他的这个信息。反倒是许云虹顿了顿,开口问道:“孩子……你会怎么处理?”
大部分产妇都会这个问题,郑泽诚早有准备:“这个……算是商业机密。不过你放心,肯定不会影响到你的。”
听了这话,许云虹也不再说话,而是抱紧了怀中熟睡的孩子。
……
良久,许云虹终于鼓起勇气,把孩子交给了郑泽诚,自己默默地拉开大门,离开了这里。
郑泽诚转身拿来了测量工具,记录了一下身长与体重后,郑泽诚拿起板夹,用笔重新填写表格:
产妇姓名:许云虹
妊娠周数:40
是否为经产妇:否
胎儿个数:■1
胎儿状况:性别:女
出生时间:新历204年5月26日17时38分
身长:53cm
体重:4027g
备注:无
填完表格后,郑泽诚熟练地从小车底下翻出了一个塑料套。他把写好的表格塞进套中,装进兜里,然后一手抱着新生的孩子,一手打开了里屋的门。穿过他的生活区,进入最里面的房间后,他把孩子放进了屋子里的一张婴儿床上,并把装好的信息表挂在床边。
前两天刚刚送走一波孩子,这里现在仍然是静悄悄的。“也许很快你就有新邻居了。”郑泽诚暗自想到,随即转身,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门。